雨很细,像用细箩箩过一样,不紧不慢地下着,袅袅炊烟悠悠弥漫,整个村庄都被烟雨笼罩。快过年了,家家户户蒸年馍,炸鸡块,炸鱼块,“咣、咣、咣”地剁着饺子馅,“噼——啪——”,不时有爆竹炸响,到处氤氲着暖暖的、甜甜的喜庆气息。
“妈,我回来了。”心洁正在灶火忙碌着,听到“噔、噔、噔”一阵脚步声,赶紧迎出来。是儿子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大姑娘。这姑娘高挑个儿,浓眉大眼,睫毛一忽闪一忽闪,鼻梁高隆,一张喜俏的桃花脸,嘴里一声“姨”,又一声“姨”甜甜地叫着,叫得心洁心里似猫娃舔着,要多得劲有多得劲。儿子玉柱将姑娘拉到妈的面前:“妈,这是我女朋友琳琳。”接着,他又向琳琳介绍了自己的妈:“这是我常给你说起的,我妈。”心洁一把扯过琳琳纤细的玉手,上上下下瞧瞧这儿,瞧瞧那儿,恨不得再生出两只眼来,看着哪哪都顺眼,端详得琳琳红云飞上了脸,她觉得整个院子也一下子温暖了许多。
吃罢晚饭,心洁把三间平房堂屋东间自己的床上和西间儿子的床上都换了崭新的被褥,铺得展展乎乎。她好像是对儿子说的:“我和琳琳睡东间,你睡西间。”谁知还没等儿子开口,琳琳吃吃一笑,说:“姨,我才不和你睡哩,如今谁还像你那样封建,我和玉柱早同居了。”说着,还一下子抱住了玉柱的肩头。心洁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不由抬手摩挲自己的面颊,哦,烫得很,它会不会像一块大红布呀?她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
心洁坐在床沿上,大脑空洞迷离着发呆。不一会儿,房门“吱纽”一声被推开了,儿子玉柱走进来。玉柱贴着妈坐下来:“妈,咋还不睡,恁想啥哩?”心洁说:“也木想啥。”她伸手抚摸着儿子的脸和粗硬的头发,轻轻地叹一口气:“俺玉柱长大了,该娶媳妇,妈也老了。”“妈,恁一点也不显老。”玉柱拉住妈的手。“和琳琳处了多长时间了?”“八个月了。”“我看恁俩儿怪对眼哩,总有说不完的话。”“我正要和恁商量呢,琳琳、琳琳她——”“快说,琳琳她咋了。”“她也木咋,她、她怀孕了。”“几个月了?”“仨月多了。”“那咋办?”“我也不知道咋办。”“傻孩子,那就赶快结婚。”“我也想快点结婚,可琳琳说了,得在城里买房子,不然就不结。”心洁听了玉柱的话,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唉,你上大学时借的钱还有一万多还木上,咱拿啥买房子?就是把你妈卖了也不够买房子,都怪俺没本事。”说着,直捶自己的大腿,眼泪也“吧嗒吧嗒”流下来。玉柱赶紧一番劝解后,回到了堂屋西间。
儿子走后,心洁脱了衣裳钻进被窝,却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起了自己逝去13年的丈夫东锋,他的脸棱角分明,他像铁塔一样高高大大站在她面前,浑身上下总有使不完的劲儿。他生前对她的各种宠爱早已刻进了她的心上,融进了她的身体。别的男人动不动就打自己的老婆,一起生活12年,东锋没弹过她一指头。她想起了自己的新婚之夜,满屋子飘溢着温馨的甜甜的气味,一次次缱绻缠绵,那销骨销魂的美好时刻让她至今难忘。一年后,她生下了儿子玉柱。那时候她的奶水旺得很,动不动憋胀成硬硬的奶疙瘩,使她整夜整夜的睡不好,丈夫就耐心地给她又揉又搓,再用嘴吮吸,奶水终于漉漉淌下来,她把乳头塞进儿子了口中……
幸福的日子实在太短太短。13年前丈夫东锋和村里人一起到青岛打工,在大街上被车撞死,那车竟趁着夜色逃之夭夭。凶信传回村里,心洁悲痛欲绝,撕心裂肝哭了三天三夜,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昏死过去几回,她真想随丈夫而去。可看着11岁的儿子,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一年,心洁才32岁。
人活着,日子就得一天天过。就这样,她把自己紧紧绷着,苦撑苦熬了3个年头。在同村绣花婶的撮合下,她招夫养子和村里因家庭贫困39岁还落着单的明伟重新组成了家庭。
明伟对她娘俩儿还中,日子像流水一样不温不火地流淌着,一眨眼就是半年。明伟暗暗纳闷:自己那么勤快卖力,老婆的肚子咋还没有动静呢?一天,他偷偷进城到县人民医院一检查,自己的身体一切正常,他就把疑问落在了老婆心洁身上。晚上哄睡了玉柱,他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检查报告单掏出来让心洁看,还用一只手在心洁光滑的肚皮上摸了一把:“我没啥问题,毛病应该出在你身上,要不明天你也检查检查?”心洁的脸立时变得煞白。到了这个时候,心洁只得向丈夫道出了实情。原来心洁生怕她和明伟再添个孩子让儿子玉柱受委屈,就瞒着丈夫悄悄地在身体里放上了节育环。明伟闻听气得一张黑脸扭曲变形,憋得一句话说不出,他“噔、噔、噔”地跑进厨房,掂着一把明晃晃的切菜刀出来,吓得心洁一屁股坐到地上:他要杀我?明伟却将切菜刀塞进她手里,指着自己的前胸:“来,你杀开,看看我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你就这么不相信自己的男人?”
这场风波过后不久,心洁又坐了怀。在她怀孕3个多月的时候,那天黄昏时天上飘着细雨,地上有点滑,心洁压了一桶水掂着往厨房走时,脚下一出溜,“啪”的一声仰面摔倒地上。顿时,殷红的鲜血从裤管里淌出,和泥水搅在了一起。孩子没了,心洁的心绞痛好长时间。丈夫明伟劝慰她,咱还年轻,等养好了身子再要!可等养好了身子,心洁却总是怀不上,到医院一检查,俩人儿身体指标都很正常。急着当爹的明伟就有了怨言:“白瞎了老子那么多好种子。”脾气也一天天见长。
放暑假了,玉柱嚷嚷着要到姥姥家和表哥玩,让妈和他一起去。心洁原本打算将儿子送去,在娘家住一晚上,和娘好好唠唠嗑。谁成想许久不见的小哥俩儿起初玩得火热,不多时就扭打成一团,玉柱哭着闹着就要回家,谁也劝不住,强哄着吃罢午饭,娘俩儿就踏上了归途。回到家里推开房门,心洁一下子气昏了:一张大床上,自己的丈夫和上个月才死了男人的刘寡妇两个白身子绞缠在一起,闹得正欢实……晚上,明伟长跪在心洁面前,双手搂着她的腿不丢,苦苦哀求:“俺是一时糊涂,你就原谅俺一次吧!”心洁想想过日子多不容易,谁还不犯个错哩,就原谅了他。为了让他长记性,心洁好些日子不让他沾自己的身子。
三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让心洁彻底死了心。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玉柱总是不好好写作业,让明伟失去了耐心,他刺啦刺啦将玉柱的作业本撕个粉碎,又一把将他搡倒在地。玉柱倒地时额头磕在桌子腿上破了皮,出了血。他站起来,像斗红眼的小公鸡,眼里喷着火:“我恨死你了!”怒气冲冲跑出了家门。心洁和明伟找遍全村,找遍了镇上,晚上10点多终于在火车站候车室一个角落里发现了蜷缩一团的小玉柱。玉柱的火气儿还没消,红眼睛瞪得似铜铃,一只手指着明伟:“只要这人还在,我永远也不回家。”
明伟离开了这个家。临走时,他恶狠狠地对心洁说:“离了你这个不下蛋的老母鸡,老子照样当爹!”第二天,他就和刘寡妇扯了结婚证。没多久,刘寡妇的肚子便硬邦邦地挺了起来。心洁只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从此断了再婚的念头,一心只盼着儿子快长大……
第二天起来梳头时,心洁就见自己增加了不少白发,眼球上也布满了血丝,仿佛记录着昨夜的漫长和难捱。吃早饭时,吃着吃着竟不错眼地盯着琳琳的腹部看。一个春节,心洁总是魂不守舍,丢东拉西的。
过罢年正月初六,玉柱和琳琳走了,家里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心洁,寂寞和无聊充斥着这个农家小院。心洁来到东院红霞嫂家串门子,向她诉说了自己的心事和烦恼。红霞嫂一听就来气:“不用说市里了,如今小县城的房子动不动一套就得几十万,咱农民靠那二亩地,啥时能买得起?”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由得又抱怨了一阵子时下的高物价。看着心洁愁眉不展的样子,红霞嫂迟迟疑疑地对她说:“整个村的人都说咱俩好得像一个人,嫂子有个主意,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心洁便催促她:“快说!”“俺有个远房表哥,是市里退休的工程师,俺表嫂子不在十几年了,现在想续个弦。家里有三套房子,两个闺女一个比一个有本事,在北京的是个律师,在广州的是个经理。她们说了,谁要是嫁给俺表哥,他百年之后,就落一套房子。心洁,你要是跟了俺表哥,那大侄子的新房不就有着落了?”“恁表哥多大了?”“67了。”“啊?”看心洁的嘴张成一个“O”字,红霞嫂语重心长说:“年龄是有点大。可反过来说了,哪有恁得的事?你不知俺表哥年轻时有多帅气,多少美女被他迷得团团转。你看呀,中不中还得你自己拿主意。”这一夜,对心洁来说,又是一不眠之夜。她来到村北地丈夫东锋的坟前,诉说着对他的思念,诉说着自己的辛酸和不易,她说这辈子她只想做他一个人的妻子,她告诉他她心里本想为他守一辈子,她抱怨命运的不公,当初再嫁明伟时骨子里有多不甘。现在儿子有了对象,都怀孕几个月了,他要做爷爷了,可儿子结婚要在城里买新房。她一遍遍问东锋该怎么办?月明儿地里,一仰脸,她看见丈夫坟前高大的桐树上,一只灰喜鹊还没歇着,从这个枝丫上跳到那个枝丫上,“喳、喳、喳”几声,翅膀一振,向村里飞去。
天刚蒙蒙亮亮,心洁急火火地叩开了红霞嫂家的大门,她们一同去了市里。二月二那天,心洁嫁给了比自己大22岁的退休工程师。结婚的新房有了,儿子玉柱哭得一塌糊涂,心洁的准儿媳琳琳却喜得一蹦多高。村里人都说,心洁把自己卖了。
当年的老帅哥儿、退休工程师妻子“走”后,一个人孤孤单单过了十几年,吃饭饥一顿饱一顿穷对乎,人就显得又高又瘦。心洁是个心里透亮的女人,她时常在心里叨叨:嫁也嫁了,既来之则安之,都奔50的人了,过一天是一天吧。她把家里的责任田承包给了同村人,平时很少再回去。人一旦想着把根须扎下来,心也就慢慢静了。她买了红枣、花生米、核桃、山药、黑豆、黑芝麻等,文火几个钟头,把粥熬得黏糊糊,香喷喷的,把老帅哥儿的味蕾勾得蠢蠢欲动,胃口大开。她变着花样儿包饺子,塌菜馍,蒸包子,蒸花卷,炕油馍。几个月下来,老帅哥儿胖了不少,身体也强健起来,总是红光满面,笑声朗朗,一套拳打起来虎虎生风,大气不喘。久违的红晕也飞上了心洁的面颊,几段广场舞跳下来都不觉得累。晚上,老帅哥儿的需求慢慢多了起来,发挥得也越来越好,心洁也乐于享受那醉人的美妙时光。一向准时的月信50多天都没来,心洁心里不停地打鼓:肯定不会,肯定不会!老帅哥儿陪心洁到医院一检查,46岁的心洁又怀上了。把个老帅哥儿乐得似顽童一样合不拢嘴:“生下来,生下来,想不到俺老杨老了老了又要当了爹!”心洁嗔怪地剜他一眼:“俩儿外甥外甥女都上高中上大学,你就不怕人家笑话你老不正经?”老帅哥儿双眼一瞪多大:“我才不怕哩,我和自己的老婆生孩子,怕啥?老子的孩子老子自己养!”
喜讯传给两个女儿,她们是商量好的统一口径:“爸,你不想想自己都多大了还生孩子,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我们自己挣的钱都花不完,也不稀罕你的财产,但这孩子不能要,不然咱就断绝父女关系。”老帅哥儿一下子傻了眼,颓丧地墩进沙发里,嚎啕大哭。
老帅哥儿的倔脾气上来了,他将自己和心洁正在住着的房子过户给了玉柱,另两套也出手卖了个好价钱,带着心洁悄悄离开了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他的两个女儿几乎同时收到了特快专递,里面都有一张100万元的银行卡和简短的信。信上是这样写的:我和你姨走了,别找我们,也找不着。虽然你和你姐(妹)说要和我断绝关系,但你我父女一场,这100万权当是我给外甥(外甥女)上大学的学费。
几年后,有人从海南回来说,在三亚的海滩上碰见老帅哥儿和心洁牵着一个小男孩在玩耍;也有人说,他在大连的滨海公园里看到老帅哥儿和心洁手挽手散步,身边有个漂亮的小姑娘一蹦一跳的;还有人说,他在广州一个叫“玫瑰苑”的高档小区的别墅前,瞅见老帅哥儿和心洁陪着一个孩子在草地上拉小提琴,晚霞将三个人身上都涂上了一层红光……
【作者简介】于廷见,男,1964年10月生于农村。供职于河南省西平县公安交警大队。在《散文》、《百花园》、《左江文艺》、《右江文艺》、《吉林文学》、《河南日报》、《驻马店日报》等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