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把儿女养大,儿女为父母养老。这种代际互助关系,倘若被打破,人间便会发生悲剧。
《警世碑》讲述了一个老人的悲惨故事,不过是以喜剧开场的。
黄淮平原腹地有个三通镇,镇中村有个泥瓦匠,大号刘明白,绰号“刘老抠”。他是包工头,领个小建筑队,农忙种庄稼,农闲修房盖屋,就这样辛苦劳作半辈子。别看他个子矮小,瘦得皮包骨头,因为长年累月干重体力活儿,身板挺结实,并有几分精能。
岁月不饶人。过了六十,仅仅两年时间,他猛然衰老下去,满头白发如霜,一脸“枯树皮”,瞧着比实际年龄大好几岁。再蹬低攀高,砌墙筑顶,他感觉不行了,于是有了“蚰子(蛐蛐)歇鞍”的想法。在“洗手”之前,他拆掉临街宅基上的破旧老屋,把攒下的全部积蓄拿出来,盖起幢双面六层楼。
楼房建成后,他实现了久有的缩愿,感到无比骄傲与自豪,觉得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大事,心里那个得意劲儿简直无法形容。
人间最美四月天。阳光灿烂,风清气爽,鸟儿在树的枝头上跳跃着,“叽叽喳喳”的欢快鸣叫。已是小满时节,一望无垠的麦穗齐刷刷的,籽粒乳熟,将满未满,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气味。有个半下午,他沿着田埂,兴冲冲地来到妻子坟前,瞅见高高隆起的墓土长满夏花野草,蝴蝶扑闪着美丽的翅膀,蜻蜓伸展透明的双翼,翩翩飞舞;成群的肥胖黄蜂,“嗡嗡嗡”地低吟浅唱,在繁忙地釆集花粉。触景生情,他伸出两条臂膀,敞开胸怀,“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那声音宛若刮过一阵风,由近及远地在田野里飘荡散开。也许是太过喜悦与激动,他眼噙热泪,诉说起来——
“红枣呀,今天是你的祭日,我来向你报个喜:往后,我和儿孙们苦尽甜来了!二十二年前,咱家光景烂包,你走时舍不得撇下俺爷四个,抓着我的手,看着铜蛋、铁蛋和梨花三个孩子,死不闭目。我知道你想的是,大的没有成亲,小的没有成年,既可怜我孤单,又怕我亏待三个孩子。这情景刻在我脑海里,一直记得清清楚楚。从那天开始,我既当爹又当娘,作尽了难,还好,穷日子总算熬过去了。现在,他们早都成了家,另立门户,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把旧房拆了,建成十二套三室一厅的楼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梨花就不说了。往后,俺们不光住得宽敞舒适,还能靠收租金花钱,再也不会吃苦受罪了。你就在九泉之下安息吧……”
告慰罢亡灵,他背着双手,骄傲地迈起脚步,围绕妻子的坟墓转了两圈。然后,他轻松地躺在坟坡草皮上,用草帽盖住脸,遮蔽那刺眼的阳光,感觉特别的舒服。不大一会儿,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境里,他与温顺柔情的妻子面对面相坐。俩人就新建起来的楼房处理问题,协商起来——
“十二套楼房,我和两个儿子各分三套,一套留着住,两套出租,你觉得中不中?”他征询意见说。
“主意你拿,俺听你的。”红枣闪着明媚的眸子,露出洁白的牙齿,高兴地回应道。
稍微想了想,他又问:“由孩子养活我哩,留一套自己住,剩余十一套,干脆都给孩子算了。”
红枣当即顺从地说:“那更好!那更好!”
停了停,他摇了摇头:“不中,不中!十一套房,咱两个儿子呢,一碗水端不平呀?”
红枣也不知道该咋办了,默不作声。
他皱了皱眉头,绷了绷嘴唇,作出新的决定:“老子的财产早晚都是孩子的。干脆,让钢蛋铁蛋每家各分六套算了。那么多房子,还能没有我老家伙住的?每家一年至少能收八万房费,还能让我手头缺零钱花?!”
红枣:“你这样想,也对着哩。”
俩人讲到这里,“呼”地刮过来一股风,吹掉了盖在他脸上的草帽。他醒了过来,抽身站起,瞅着眼前的情景低声说:“小麦正在灌桨,还没有长饱籽哩,可千万别刮干热风啊!如果干热风刮个不停,小麦会枯死瘪粒的。”他往远处望了望,瞧见西天边起了块乌云。他自言自语说:“要是连下几场暴雨,小麦大片大片倒伏,那会遭灾的。”
一种隐忧袭上心头。他说不清楚,这是担心干热风和下暴雨将导致小麦严重减产,还是担心房子都分给儿子,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测之事。
思考片刻,他可笑自己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心里说:“一股风,一块云,看把你吓的。胆子咋变得这么小?”当他打消了顾虑,眼前立马呈现出一幅画面:麦浪如海洋般的翻滚,密密麻麻的穗子,个个籽粒饱满,长得平平展展,金光闪闪。大型康麦因收割机收过,成麻袋的粮食,把囤子盛得满满的……
此情此景,给了他莫大的安慰:“担心个啥?房子是我盖的,花的全是我的钱,白白送给他们,咋可能不管老子?!”他感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余的,绷了绷嘴说:“对,就这样办。”他能下定这个决心,还有个原因,就是两个儿子早已成家,都住在他亲手建起来的宅院里,各过各的日子。他由于常年没有闲过,单独住在破旧的老屋里,没有跟谁生活过。平时,两个儿子谁家有难处,他除了伸手帮一把,从未跟谁添过麻烦,闹过矛盾,觉得父子关系融洽着哩。
芒种快到了。从外地打工的两个儿子,背着又脏又破包袱,满身尘土回到家,看到爹建起的新楼房,心里顿时明白:十几年来,爹干建筑,手头应该有积蓄,而对住的老房却只修不盖,素日舍不得吃舍不得花,不吸烟不喝酒,连荤腥都很少沾,落下“老抠”的外号,原来是攒钱建楼呢。一个孤寡老头要那么多房子干啥?兄弟俩试着打探爹的口风。他故意卖关子,总是笑而不答。问得次数多了,他说:“还不是为了你们!”兄弟俩一听,各自打起“小九九”,百般讨好老人,都想多得房子。这个割肉请爹去吃饺子,那个杀鸡为爹改善伙食,争着比着孝顺。他那个舒坦劲儿,要多美气有多美气,犹如坠在云里雾里,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更加相信作出的决定是正确的。于是,他把两个儿子叫过去,喜眯着眼,笑呵呵地讲了心里的想法。兄弟俩听了,就像天上掉馅饼,愣怔半天,才回过神来。钢蛋说:“爹,您老做得对。只管把心放进肚里,等着享福吧。”铁蛋说:“这样好,俺一定好好孝敬您。”他听了,心里比蜜还甜,脸上笑成一朵花。
两个儿子每人六套房到手后,各留下一套自住,把其余的五套全都租了出去,收到大把钞票,突然间成了暴发户。各家添置了全新的家具,大人小孩穿上好衣裳,胸脯挺得直直的,头昂得高高的。
开始,兄弟俩一替一个月轮流养爹,抱着感激之情,悉心照料。尽管如此,他还是有点飘落不定的感觉。过了一段时间,除了帮两家干点活儿,啥事不管,倒也悠闲自在,他渐渐习惯了。
光阴能消磨掉许多东西。过了一段时间,两个儿子把爹的赐予视为理所应当的拥有,把爹天大的恩德不再当回事儿,把对爹赡养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琐琐碎碎的生活,让疙疙瘩瘩的事儿多了起来。他们记住的是不满,积累的是怨气,表现出的是厌烦情绪,把爹当成了额外负担。到了这份上,两个儿子都在嫌弃他。
一天晩上,他轮到大儿家。刚进门,未等坐下,好日子滋润得满面红光的钢蛋,假装笑容,委婉地说:“爹,你大孙子刘青快要结婚了,孙女刘蓝过些日子也该高中毕业了,还有俺两口,都需要单独卧室,没你住的地方啦。以后别来俺家了。”他清楚刘青的“喜好”定在腊月十六,刘蓝才上高三。这是不愿赡养他的借口。他有些生气:“不住你家中呀,我给你那六套房子,你腾出一套,让我居住。”钢蛋怼他:“染坊里没出白布的。你想就甭想!”一听这话,他非常恼火,责问钢蛋:“轮到你家,你翻脸比翻书都快,让我去哪里?”钢蛋冷漠地说:“你爱住哪住哪,反正不能再住俺家!”他十分不解:“为啥?”钢蛋用藐视的目光,睥睨地冷笑说:“你为老不尊,还有脸问?”猛然间,他想起一件尴尬的事情——上个月在老大家居住时,有天下午,他从外面回来,一泡尿憋着,急匆匆地往卫生间跑。见卫生间门没关严,闪着指头粗的缝隙,以为里面没人。其实,钢蛋媳妇脱光衣服在冲澡。就在门半推开的刹那,双方都发出“啊啊啊”的惊讶声。他没往里迈步,赶紧退了出来,去到外面小解……此后,谁也再未提及。他知道钢蛋媳老实得石滚碾不出屁来,不会编圈捏弯说瞎话,不会往他身上泼脏水,以为事情过去了。咋着没想到,钢蛋把那事抖搂出来羞辱他,并赶他走。以为钢蛋媳妇没把话讲清楚产生了误会,他便慌忙解释。没等他讲完,钢蛋连连打手势禁止:“别说了!别说了!要是告诉街坊邻居,你就不怕丢人败德!”话里带有威胁恐吓的意思。
蝎子蜇住嘴——有理说不出。他是个犟脾气,气得脸色煞白,浑身哆嗦,转身走出钢蛋家。站在楼道里,他呆了半天。冷静想想,终于明白:钢蛋就像苍蝇在找缝下蛆,是寻理由拒绝赡养他。假作真时真亦假。如果当真传扬出去,不明就里的人必定会说他当老公公的扒灰。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背后让大家戳脊梁骨,他咋活人?岂不毁了一生的清白?
一句话没讲,他转身去了铁蛋家。铁蛋不解地问:“爹,你咋又回来啦?”他隐瞒真相,把老大说的能摆到桌面上的话,重复了一遍。铁蛋媳妇听出来是老大不愿意管老公公了。这是个有便宜就占与芝麻大亏不肯吃的女人,但长个冰糖嘴,拐弯抹角地说:“爹,你在俺家住到老都没问题,可要是让你光住俺家,不去住老大家,别人会认为你是想把老大的房子收回来给俺的。你不怕说你偏心眼,俺还怕落下贪心的坏名声哩。”铁蛋是个直筒子,还有点缺心眼,啥事都听媳妇的炮响。他听出媳妇的弦外之音,蓬乱得像荒草的头发当即竖起来,瞪着两眼,决绝地说:“你是我爹,也是他爹。凭啥只住俺家,不中!”
两个儿子成了“白眼狼”,都不愿收留他。他想到当初讲好的每家每月给他五百元,除了第一个月外,其余几个月很少兑现,只给一百元,还是张嘴要来的。他想:不能便宜这两个没良心东西,得去讨要欠下的钱,自己另找地方居住。到了老大家,钢蛋说:“我就因为没念几天书,才外出卖苦力。收的租金,又借点钱,我买了一辆货车跑运输哩,得多挣些钱,将来供孩儿们上大学。”到了老二家,铁蛋说:“有个公司高息集资,我把收的房费全都投进去,赔光了!”他一听,想跟两个儿子要钱,没门。
到了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做下糊涂事,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说啥都晚了。
眼下万般无奈,摆在面前的“只有华山一条路”:他不得不去投靠从未指望养老的闺女梨花。
镇上通往县城有客车。家丑不可外扬。他怕街坊邻居知道了,传闲话,落笑柄,到了傍晚,掂个提包,里边装几件替换的衣服,一个人悄悄搭上末班车。
一路上,他想着往事:从打老伴走后,自己断烟戒酒,省吃俭用,恨不得连牙缝里东西都刮净攒起来,好不容易才跟两个儿子各自盖起三间瓦房,建个小院,娶了媳妇,这才算踏实下来。 本来,作为老人,他已经完成了“任务”。可过了几年,他看到镇中村许多人家,住上二三层的楼房,而两个儿子住的仍是瓦房,日子苦寒寒的。性格要强的他,带着补偿心理,倾其所有,尽其所能,又盖起楼房,全给了两家。他们是好过了,而自己竟然落下这么个结果!
酸楚的潮水,涌起感情的阵阵波涛。车轮的旋转,仿佛不是汽油转化的动能,而是那潮水,那波涛驱使的。
他到了县城客车站,已过了晚饭时分,夜色又浓又重。梨花夫妇开了个超市,就在车站附近的地方,生意还不错。他经过时,卷闸门落下来,上锁打烊了。他知道梨花家住的小区,叫幸福港湾,那是夫妇俩交首付款买的,每月要交两千二百元钱的按揭。
朝直向前走,大约还有一里路就到梨花家了。街道的路灯明晃晃的,发出惨白刺眼的光,他显得孤身影单。离梨花家不远了,他脚步越走越沉重。到了后来,他竟然没有勇气再往前迈。
小区对面有个广场,正中心有棵法国梧桐树,两搂多粗,像把巨大的伞,繁茂的枝叶几乎遮蔽了电灯的光亮。来到树下,黑暗的阴影笼罩着,他背靠树蹲下身子。说不清啥原因,他突然想抽烟,便去摸衣兜。刹那间,他意识到那东西没碰二十多年了。平时,犯愁的时候,他都是两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抱住头苦思瞑想。于是,他干涩地笑了笑,重复起长期形成的习惯动作。 这立即激活了思维。他感到以前做的事儿对不起女儿:梨花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听说四年念下来得花十来万,他硬是没让继续读书。怄几天气,理解了爹的难处,她才慢慢释怀。梨花跟同班同学周星结婚,他未能置办像样的嫁妆;夫妇俩在县城开超市缺钱,找他借,他存着钱,只想着盖楼,分文未给;房子,全给了儿子,没有她的份儿。梨花在县城买房,他当铁毛老公鸡,一毛不拔。往常见面,提起这些事儿,梨花总是笑着埋怨他偏心眼。他受传统观念影响太深了,认为闺女嫁出去是人家的人,养老只能靠儿子。现实无情粉碎了他的梦想,眼下无路可走了,来找闺女,见面咋张开嘴啊?他真想返回去,可又能去哪里?
怔怔地呆了好大一会儿,扇了两下脸,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才站起来,硬着头皮去到小区门口,向门卫打个招呼,径直来到梨花家。他心跳手抖地敲开门。迎上来的正是梨花。梨花长得像娘,细高佻儿,黑红脸颊,明眸晧齿,平时说话面带微笑。见他这么晚了掂个提包登门,梨花满脸惊诧:“爹,咋这时侯来啦?”他站着嗫嚅半天,没说出话来。瞅着老人愁苦难堪的样子,梨花没有追问下去。让进屋里坐下后,梨花两口盯着他疑惑不解。不说不中呀,他边擦眼泪边唏嘘:“闺女,我没处去了。”梨花问:“出啥事啦?”他哭诉了原委和来意。梨花听了,本想拿话噎他:“爹,您不是不指望闺女吗?”可看到老人可怜兮兮的,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使了使眼色,梨花示意周星进到里屋。他被“晾”了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俩人低声商量过,走了出来。梨花对他抚慰道:“爹,您以后就放宽心住俺家吧。”说罢,梨花打了一碗鸡蛋荷包,递给他。他免强扒进嘴里两个,再也吃不下去。梨花好语好言相劝一番,把床铺安排好,让他睡在单间卧室里。
梨花夫妇俩开超市,一天到晚收货送货,还得营业,忙得焦头烂额。儿子才四岁,女儿一岁零三个月。雇佣的保姆,嫌管两个幼小的孩子太操心,恐怕稍不留神有啥闪失,想辞职正找不到理由,看到他来了,便借故而去。强留不住,一时没有合适人。梨花说:“爹,您先暂时帮助带带两个孩子。等寻下保姆,您老辛苦了几十年,啥都不用干,好好享清福吧。”在这种情况下,怀着既感激又愧疚的心情,他承担起照顾两个孩子的责任。每天,他看着大的,抱着小的,没睡过囫囵觉,没吃过安生饭。操心是操心,受累是受累,但也能感受到闺女的孝心,女婿的尊重。小两口又是给添新裳,又是给零花钱,没让受过委屈。他心里暖暖的,感觉很踏实。
忙碌并快乐着,这样安稳平静的日子仅仅过了一星期,猝不及防的变故发生了。那天大半下午,他右手抱着外孙女,左手扯着外孙,到对面公园游玩。要过一条东西方向的马路,他从南往北走。看着各种类型的大小车辆穿梭如流,便记起梨花反复叮咛的话:“县城人多车多,要特别注意。”他站着等了一会儿,瞧见对面闪起绿灯,许多人拥挤着急急往对面走,也赶紧跟随而行。外孙年龄小,手里拿着糖葫芦,嘴里吃着,拉一下,挪一步,动作迟迟缓缓。眼看爷仨差两步就过路了,突然亮起红灯。向西走的车辆开始放行。这时,停在最前面的半截头车司机,正在看手机,仍在原地不动,后面的司机急了,连按两下喇叭。听到鸣笛催促声,那个司机慌忙猛踩油门,加速飞驶过去。他和孙女被撞倒,外孙辗在车轮底下,头部磕破,脑桨迸了出来,同身体里流出的殷红鲜血混合着,在地上淌了一大瘫,好疹人的。顿时,他吓得脸色苍白,瘫坐在地上……
活蹦乱跳的宝贝儿子瞬间殒命,死得目不忍睹!赶到现场,看到惨状,梨花魂飞魄散,发疯般嚎天动地。面对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梨花精神一度失常,看到他便扑打着叫喊:“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女婿周星两眼喷出的是愤怒火焰,恨不得把他烧成灰烬!他不仅同样痛苦,而且极为惭愧,双手抱着头常常痛哭流涕,有时往墙上撞头。等缓过神来,梨花夫妇俩个个黑着个脸,表情冰冷,终日不说一句话。他比谁打一顿、骂一顿还难受。无法再呆下去,他连打招呼的勇气都没有。趁两口不在时,他悄然离开梨花家,一个人灰溜溜地走了。
再也无处可去,他只得在镇子的村外坑塘附近,搭个简易窝棚,住了下来。白天拾破烂,晚上孤独地蜷缩在麦秸床铺上,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谁见谁可怜。
他有个发小叫老憨,儿时一起讨过饭,两个人很对脾气,算是最好的朋友。老憨高中毕业,开始当民师,后来转正,成了公家人。大家叫他老憨,那人可是喝了一肚子墨水,通达世理,堪称大智若愚。因为老憨从不跟人在枝枝节节问题上计较得失,凡事甘愿吃亏,总是乐哈哈接受,似有三分傻气,便落下这个绰号。但遇到大的方面问题,老憨从不含糊,心里清楚得很。前些时侯,在市公安局工作的儿子接老憨夫妇共同生活。住了半年,夫妇俩不习惯,又回来了。刚到家里,老憨就听说了情况,便前来看老友。
那天晩上,北风“嗖嗖”吹着,有了几分寒意,天上的月牙在云层里钻进钻出。两个人坐在窝棚门口,拉起了呱。仔细倾听他倒出来的满腹苦水,老憨点燃一支接一支儿子送的大中华,不停地抽烟,沉思静想。
等他讲完了,老憨说:“你枉叫‘明白’呀,六十多岁了,咋还不晓得:“老子的是孩子的,孩子的不是老子的。指望儿女养老不中呀。”
他说:“养小不就是为了防老的吗?”
老憨说:“那是传统观念。几千年来,从帝王到普通百姓,百善孝为先。当官的不孝,得丢官掉帽,甚至杀头问罪。像老包铡陈世美,虽然编的是戏,说明古代有这样的刑律。老百姓谁不孝,那是要治罪的。不错,现在也有法,民不告官不究呀。老人对儿女亲是天生的本牲,你见有老人为儿女情愿舍弃一切,甚至豁上命的;儿女对老人有这样的吗?他们尽不尽孝完全是凭良心,管不管,管多管少,没个啥准标。就是不养老人,虐待老人,有几个向法院告状的?你再不如意,只能忍受;忍受不了的,寻短见的不是没有。”
他认真听着,一声不吭。
老憨接下来,不紧不慢往下讲:“小养老,得靠‘三有一中’:有金钱、有时间、有孝心,身体也行才中。这些,缺一不可。”
他思考着老友的话,联想起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人和事儿,感到讲得很有道理,半天沉默不语。停了一会儿,他反问:“照你的说法,生儿育女还有多大意思?”
老憨说:“传宗接代,延续人种呗。都不生不养,还有人吗?再说,生养儿女也不是完全没有用。比如有个小病小灾什么的,生活中遇到啥难处,求儿女总比求别人强。但你真的卧病在床或患上大病住医院,自己分文没有,让儿女花很多钱,让儿女长期照顾,不出问题才怪呢。兄弟姐妹几个的,各有各的情况,你闲我忙,你富我穷,难免出现攀比现象。为此,大吵大闹的,谁都不管的还少吗?要不,咋会有‘床前百日无孝子’呢?当然,也有真正的孝顺儿女,但毕竟太少了。”
他听老友越讲越有道理,讨教说:“人老了,靠谁来养呀?”
老憨说:“社会上流传一个顺口溜,你不知道吗?养老靠‘五老’:老窝(有房住)、老底(有存款)、老本(身体好)、老伴、老友。为啥不讲靠子女呀?没想到你会在养老问题上犯傻。你健在,就不该把房子分给儿子。”
他领教老友,说:“假如是你,咋处理自己的财产?”
“我?整栋楼房,谁都不给。”
“眼瞅着两家大人小孩,住在破瓦房里,揪心呐。”
“都三四十岁的人了,过好过坏是他们的事儿,不管!跟你透个实情:我也有几十万存款。孩子接我住在城里那段时间,想供孙子出国留学,钱不够,向我借。我没拿出来。咱都是奔七十的人了,万一出个大事,你把钱给了他,落个两手空空,再去向他要,他没有咋办?主动权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你若不管他们过意不去,每个孩子给一套房子,自己留下八套。一套自己住,七套出租。要是这样,你有钱有房,找个老伴不成问题吧。然后对两个儿子挑明,那八套房子,你百年后,谁孝顺归谁。两个儿子肯定争着孝顺。真是这样,你就写份遗嘱,将来让名下财产平均分配。”
“现在,讲这话,还有啥用?晚了。”
“法律规定,老人赠予子女的产财,子女不尽瞻养义务,可以收回呀。”
“收回?铜蛋铁蛋能肯吗?”
”那就告他们,让法院判决,强制执行。”
“不中!不中!老子告儿子,我丢不起那人!也对不起红枣啊。”
“唉!你就只有受罪了。”
两个老友也谈到了帮梨花带孩子的事儿。老憨讲罢法律规定说,父母才是尚未成年子女的监护人。当爷爷奶奶也好,当姥爷姥娘也罢,是没有照管第三代义务的。可现实情况并非这样,而是有不少老人看到子女忙,压力大,主动承担起来了。有的连家务活儿都包下了,还倒贴生活费。懂事的,知道是老人在帮他们;糊涂的,觉得该管。特别是在农村,成了普遍现象,许多老人认为照顾儿女的小孩是自己应尽的责任。他们管了大的管小的,有的没等小孩离手脚,就已经伸腿没了。活了一辈子,没享一天福,你说多亏呀!要是万一有个意外,老人就像犯下滔天大罪,不可饶恕,成为许多子女虐待或不赡养的理由。我的看法,儿女的事情由儿女想办法解决,老人应该过好自己的晚年。
两个老友深谈了许久。话已说尽。老憨临走时掏出准备好的一个信封,里面装有一千元钱,递给他。他推辞不要,老憨坚决不依,非给不可,并叮嘱:“快入冬了,天说冷就冷。这窝棚透风漏雨的,把它修缮修缮,好自为之吧。以后,有啥困难,别闷在心里,言一声,我帮你。”
送走老憨,他抱住头越想越难受,憋得透不过气来。趁着微亮的月色,他去到妻子坟前。旷野里,空空荡荡,万籁俱寂。除了他以外,面前唯有长眠的红枣。那是他的糟糠妻子,曾同他度过二十年的艰难岁月。自从世上这个对他知冷知暖的女人走后,没人再问过他是饥是饱,没人关心过他头痛脑热,千般苦万般难,心里有多委屈,只有他自己知道,都是他单独忍受与承担。都说养儿防老,他信以为真。付出全部心血,倾尽全部所有,他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给了儿子。满以为可以颐养天年,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他做梦也没想到落下如此凄惨的结局……越想越觉得活的不值,越想越觉得生不如死。想到这些,他喊着妻子的名字,诉说着儿子的种种不孝,嚎啕大哭起来。他哭得撕心裂肺!他哭得惊天地泣鬼神!他哭得死去活来!直到哭哑了嗓子,直到哭干了眼泪,直到哭得精疲力竭,他才两腿无力地离开。
回到窝棚,他动了寻死的念头。怎么死呢?喝药没药,跳井没井,他去到坑塘边。由于很少下雨,坑塘几乎干涸,只有脸盆大的一个地方,有水不是太深,里面有许多污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用破布衫蒙住头,缠在脖子上,栽在泥水里,把自己溺死。怕憋不住,挣扎着起来,他又找根绳子,像警察铐犯人那样,把两只手互相拴住。做好这一切,他面朝下趴了下去,猛烈地扭动几下不再动弹。头没有完全淹在泥水里,整个身体暴露在外面,活活地结束了可怜的生命……
第二天早上,有人看到了,把他的尸体从坑塘拉出来。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老憨,知道老友自尽的真实原因,感到痛心疾首,可悲可叹!然后,有人慌慌张张向钢蛋、铁蛋报信。兄弟俩前往看了看,假惺惺干哭了一场。见到两个孽子的拙劣表演,老憨愤恨地怒斥道:“你们作够了吧,不会好有果子吃!恶有恶报,等着瞧吧。”
这兄弟俩把老憨的话当成耳旁风,全然不去理会。他们打起小算盘:爹在镇上随了几十年的份子,得大操大办,既显得排场风光,又能收不少礼钱。
按当地习俗,兄弟俩对办他的丧事开三天门。他们搭了灵棚,请来两班响器,摆了三十桌酒席,还找来有名的扎纸匠,“扎”了个别墅和轿车,还有两个丫鬟。并用百元现钞,在一大摞黄裱纸上逐张按了按,说是多送些暝币,让爹在阴间好好享受享受。
对钢蛋铁蛋大操大办的企图,街坊邻居心知肚明,很为不齿,背后议论纷纷。村里耿老头指着兄弟俩鼻子谴责:“活着谁都不管爹,爹死了还想捞一把,太不像话了!”
送殡那天,最真伤心的是梨花。她后悔不已:“都怪我,都怪我。遭遇那场车祸,死了外孙,老人家也很难过呀。我咋没想到安慰安慰爹呢!光知道心疼孩子,对爹不理不睬,忽视了爹的痛苦。老人不吭声走了,我要是当时把他找回去,还会出这样的事吗……”她披头散发,发疯似的在地上打着滚儿,哭得几次断气。苏醒过来,她又扯开喉咙边哭边说:“爹啊,我的爹啊,俺妈走得早,您这一生太不容易了,没享上一天福啊!呜呜呜……爹呀,我的爹呀,我对不起您呀,我对不起你呀!呜呜呜……”看她哭得那个样子,众亲邻无不潸然泪流。
办过爹的丧事,梨花单独见了老憨,并掏出一万元钱,委托他完成一桩心愿。对两个哥哥,她理都不理。开车走之前,她对钢蛋铁蛋说:“以后,咱们断亲!”
兄弟俩连送都不送亲戚,不顾邻居在场,竟为分礼钱谁多谁少大打出手。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两辆警车开了过来。从车上下来几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其中一位亮出拘留证说:有人举报,你们涉嫌遗弃老人致死罪。随及铐住兄弟俩的双手,带走了。
过了一天,县孝道协会送来一块三尺宽六尺长的黑底白字巨型匾额。上面写着“不孝之家”四个醒目大字,挂在门头上方。
此事在方圆几十里传得沸沸扬扬。上边还来了记者,又是釆访,又是拍照,又是录相,广播里、电视里、报纸上,都宣传了。前来参观的,一拨接一拨。听着街坊们讲述不孝之子的故事,都气愤至极!人们纷纷朝大铁门上吐唾沫,甩鼻涕,还有抹屎的,竟然看不到油漆的颜色……
房客全部搬走。离开前,要不回租金的,把两家值钱的东西,拿了个干干净净。
两家人没脸继续住下去,搬到了原来镇村破旧宅院里。
老憨购买了一个高大石碑,请来有名的雕刻匠。碑的正面,中间是“养小莫忘防老”,左侧是“痴心父母古来多”,右侧是“孝顺子孙谁见了”。碑的背面,由老憨撰文,用小楷字记录下老友人生的不幸遭遇,也包括梨花的忏悔。人们称它“警世碑”。
作者简介
李国发,1955年4月生于豫东周口市西华县,毕业于郑州大学,中共党员,河南籍作家。1982年开始在县市委工作。从1995年起,担任省报处长和中央某媒体驻豫记者站长。
退休后,著六十万字的自传《生命的记忆》。在此基础上,从事文学创作,写出《夹河套》和《涡流》两部长篇小说,完稿于2018年10月。《涡流》于2021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火爆网络,广受好评。